(原标题:离爱情最远的地方(组图)) 依时 我们在南京东路世贸皇家艾美酒店楼下,跪在一个不认识的青年男子的身边。伦琴医生在照看这男人的胸腹。褐色的刀柄还露在腹外,银色刀身一截已在肚内。 水泥地冰冷坚硬。这个男人胸口起伏。我按住他的手。他的手是潮湿的。也许是刚刚冲动时出的热汗,也许是此刻虚脱出的冷汗,却显示着他生命犹存的迹象,从我按着他的那一方肌肤透出来。我想摸摸他的脉搏,慌乱之中却找不到准确的位置。起码他还在呼吸着。我想。 围观人群嘈杂,警笛声远远而至。 我们在南京东路世贸皇家艾美酒店楼下,跪在一个不认识的青年男子的身边。伦琴医生在照看这男人的胸腹。褐色的刀柄还露在腹外,银色刀身一截已在肚内。目测不可知到底利刃插进多少,但好在,即便我这个外行也看得出,位置离心脏尚远。 陌生的男人,看上去也就30岁还不到的样子。躺在地上闭着双目喘息,不出一言,浑身往外滋汗。像被骤然从水里捞起,然后扔置于地上的一尾鱼,反射性地轻微弹跳着。 “喂,你抓住他的手啊,”伦琴对我说,“我看他还想动手的样子。要再补一刀就麻烦了。”我依言按住这陌生男人的手,这只手在我手下握成拳头,只象征性地挣扎了一下,就软绵绵松开,再无抵抗。 我便将他手掌摊开,按住在地上。这只手的手腕袖口露出袖钉,顺着看上去时,他衬衫外套了西装,腰里系了皮带,浮夸地露出Z的标志。而衬衫的领口里,也一本正经用丝巾打了装饰结,头上发油厚重,浓香扑鼻。几乎是要上台表演一般的盛装。而这身盛装现在躺倒在人行道的灰尘油烟上,锃亮的皮鞋边颓然倒着一大束俗气而隆重的花。用紫色和粉红色的亮纸包裹着。赶来的警察一脚踢开花束,开始拉警戒线。 倒是,一点儿血也没看见。也许他插在肚子里的刀,塞子一样堵住了出血点。这使得本该惊悚的场面降低了其预设的戏剧性,警戒线外,围观的人越来越多,后来者挤上前来,看看地上的男人,又抬头看看先到现场的其他路人,七嘴八舌议论着事故发生的原因,有的已经掏出刚刚在南京路第一食品商店买的肉脯吃起来。人行道的粗粝和阴冷从我膝盖抵着的地砖传上来,而这男人还在持续冒着汗。 他为什么要自杀? 大约五分钟前,我和朋友伦琴医生正在Costa好好喝着咖啡,忽然咖啡店店员一阵骚动,“看那里呀”,有人惊呼。我们顺着店员的指示,隔着窗玻璃看到贵州路对面世贸皇家艾美酒楼下,一个男人倒在地上。出于职业敏感,伦琴马上走过去想帮忙。 路面的酒店保安已经围住这倒地的男人。伦琴表明身份后走近一看,才发现这不是突发急病的状况,而是自杀。这陌生的年轻的盛装的男子,在晚高峰的南京东路街头,往自己肚子上来了一刀。 “你叫什么名字?以往有过什么疾病?”伦琴尝试问他。这男人闭着眼睛,不愿回答,脸色发白,“让我去死”,他用上海话嗫嚅一句,声音倒还是有力气的,但我按着他的手,觉得他的手开始变冷。到达现场的警察凑过来略看了看,立刻直起身来摘下对讲机,用见怪不怪的语气呼叫就近长征医院的救护车。 一个时髦女郎被带进警戒线里面。一头染成栗色的卷发,相当苗条的身体上套着一身时髦的紧身短裙,裙摆上,亮晶晶的饰片在渐渐暗下来的暮色中闪烁。警察示意她可以走近,但她却在离开这陌生男人还有半米的地方站住。没有走近甚至也没有蹲下探视,而是拿出手机打电话,腰背笔直。 “妈妈,”她用上海话说“出事体了”。颤抖的声线里,带一点哭腔,但更多是嫌恶的意思,是怨恨这男人为她招致不必要麻烦的嫌恶。我不禁抬头看了她一眼,只见她用手挡住嘴唇和话筒,一双眼睛盯着地上的男人,眼神里却只是惧怕而已。 救护车已至。穿白衣的工作人员跳下车来,用担架把男人抬走了。但上车瞬间,忽然那男人激动起来,此刻没有人按住他的手了,他大力挥动双手打击救护车车壁,“勿要去,让我死”,他喊出声来,救护人员和警察都笑起来,如看到稚龄儿童撒泼无赖一般,轻易收拢了那男人的手,整个儿往车厢里一送。那妙龄女子和警察亦随车跟去。 留下的警察收了警戒线,略作驱赶,围观人群轰然一散,很快各自融入步行街的观光客流中。早有饭店的保洁员提着扫帚水管过来打扫。其实也没什么可清理的,又没有流血。只有那一大束艳丽的花,被扔进了垃圾桶。这样,刚刚几近命案现场的痕迹,也就被抹得一干二净,浑然什么也没有发生过。 我直起身来,掏出纸巾揩膝盖和手。我的手上是那个男人潮湿的汗。这个迄今我还不知道其姓名的陌生男人寻死的汗。伦琴恰好就在长征医院工作,便说也回医院看一看后续。 几个钟头后,伦琴打电话告诉我,说那男人的刀不过戳在胃里,完全无性命之忧。又说后来听赶来的家属的谈话,似乎是这男人和女友分分合合数年,这晚男人求婚未果发生争吵。女友转身离去后,他当即自杀。 当晚我和伦琴医生道别,独自沿着南京东路去坐地铁回家时,还敬业地打电话回报社向编辑口述一则社会新闻突发。前几天,我心血来潮找出老报纸来看,才发现居然已经是2007年3月的事情。 那个微博尚不发达微信还没有影子、人民群众还在看报纸获取资讯、智能手机还没普及的夜晚,如今想来,竟然已如洪荒年代一样遥远。而我近距离见证过的这一件还不算悲剧收场的殉情,快十年了,不知道这陌生男人后来怎么样了。还有那晚颤抖着跟车而去的时髦女人,也不知道怎么样了。 那短短几分钟里,任由我把他的手按在地上时,这男人闭着眼睛在想什么呢?刀子在他腹中,伤口应该有搏动的跳,他躺在地上等待疼痛的过去,或者等待死亡的降临。最终,却等来了日常的继续。 而我曾被他拉进这样一个时刻,拉进这样一个场景,那一块人行道地面,是我去过的离爱情最远的地方了。(来源:北京青年报)
|